猎云网注:2000年以来,自主创新的全方位干预式模式,与ICT战略新兴产业的发展规律,已不契合。尤其是在芯片、操作系统、浏览器等领域,强者愈强,先入者一旦形成优势,有很大的可能自然垄断。如果只是就突破垄断而突破,却罔视市场需求,不管多少科研资金与地方财政拨款,可能最终也无法抗衡。文章来源:CV智识(ID:CVAI2019),作者:杨健楷。
最近的两则新闻偶然碰撞到了一块,勾勒出自主创新在2020年中国的必要前景。一个是华为推出了自己的HMS生态,以取代谷歌提供的GMS,而早在此前一周,A股的HMS概念股早已飘红一片;另一个是以美日为首的瓦纳森协议国家,针对军事芯片展开禁运,而早在几年前,中国的军工业已开始着手建立自己的芯片供应链。
自主创新,已经成为中国科技业讲故事的主流精神。
在高铁、大飞机、特高压等国家工程中,自主创新是一面不倒的红旗。在这面红旗的指引下,中国的科技从业者忘我工作、突破垄断,实现民族产业自立。
在手机、家电、快消等竞争激烈的市场经济商品中,自主创新是一个有效的技术公关手段。无论一个公司的产品有没有真地自主创新,一旦扯上了这面旗,并且其公关形象被广为接受,那么它会获得更高的品牌溢价。
应该没有比自主创新更为廉价、易用、传播度广的公关话术了。随着中国科技公司往科技树上攀爬的速度越来越快,已经没有中国人做不出来的科技。人工智能与芯片的热潮,催生了一大批在各个方面宣称自主创新的科技公司。在这个越发讲求“硬科技”的时代,如果不宣称“全自研”的算法与芯片,似乎会显得自家公司低人一等。
但是自主创新总不能扎堆到有限的名词上。尽管成百上千家科技公司实际上都在同一个领域耕耘,但我们看到的名词却是五花八门,有时候让人摸不着头脑。面对有限的几家手机公司的选择,当你试图搞清楚一个手机的卖点的时候,十有八九不知道,那些形色各异的名词是在说什么。比如,AI超像素填充去重影,这究竟是个什么技术?
应该说,自主创新作为一种公关手段,被滥用了。在改革开放早期,官方政策是“用市场换技术”,谈自主创新,反倒很稀奇。而直到近二十年,随着科技自立的呼声越来越响,同时,一批中国企业在市场竞争中自发完成了科技实力的后进式赶超,自主创新迎来了舆论上的高潮期。
时间,给自主创新以生命力;时间,也让这个名词在争议、声名大噪与水落石出中走向死亡。如果我们不清楚时间在自主创新背后的两面性力量,最终会被反噬。
从2000年到2020年,中国的科技产业自主创新几经波折,一些富于戏剧性的场面反复上演。2000年,中国对于芯片、软件产业自立看得相当重,这在其后的几年引发了一场自主创新的创业潮;十几年后,类似的创业潮几乎像素级别般重现,这一热潮延续到了今天。
在两个高度相似的自主创新周期中,令人瞩目的自主创新公共事件,相当程度上影响了大众对于科技产业的观感,并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官方的产业决策,从而塑造了中国科技业的历史潮流。
从这些自主创新公共事件中,或许,我们能够获得一些对当下有益的启发。
磨砂换芯
2000年初,失意青年陈进,从飞思卡尔苏州公司离职了。
陈进的学历与从业经验,在当时是一块抢手的香饽饽。他是德州大学奥斯汀分校的博士毕业生,学的是芯片测试,师出名门。学业完成后,他还在大公司摩托罗拉待了一段时间,回国前学了一个月的芯片设计。
残酷的工业界很快将陈进扫地出门。陈进在苏州混的不好,一个月的芯片设计经验,远远不能使他承担一个芯片设计领导的任务。拿不到项目,无米下锅,陈进无用武之地。
走投无路之际,陈进希望回到高校。
此时的国内高校,正急切地希望在芯片领域有所建树。芯片,自改革开放以来一直被国外公司垄断,国家正在投入重金,希望能够尽快拥有自己研发的芯片。但苦于国内无人,那些有着芯片产业经验的海龟被寄予了厚望。相比于国内的“土鳖”,人们更愿意相信,海归们学习到了芯片的真传。
上海交大向陈进抛出了橄榄枝。一回到学校,陈进组建、负责起了交大的芯片与系统研究,并开始研发国家863项目的“汉芯DSP芯片”。在学校与政府看来,陈进是一位拥有十年芯片设计经验的老人,让他同时承担产学研的任务,不在话下。
学校搞芯片研发,可以“一鱼多吃”。首先是大笔的研究经费,其次是学校的成绩与排名,最后,万一芯片真研发成功了卖给大客户,又是不菲的投资收益。
2003年初,人们认为SARS疫情还没那么严重。陈进携“汉芯一号”,在上海举办了盛大的发布会,上海市政府官员和芯片界的元老级院士悉数到场。
陈进成功了。在发布会上,陈进反复强调DSP的重要。他说,没有DSP,就不能接入互联网。世纪之初,对于正迫切渴望接入全球互联网的中国来说,关键领域的芯片,意味着不可或缺、自主掌控的通道。
汉芯一号,树立了一个从头到尾都是自主创新的典范。流片由中芯国际负责,标准单元库服务由芯原微电子提供。张汝京在接受采访时表示:汉芯一号对于电子消费品价格下降是一件好事。这颗全产业链环节都归属于上海的芯片一出世,就与数家国产家电厂商达成了框架合作,并且接到了国际厂商的150万片订单。
这无疑证明了自主创新的威力:不仅仅是进口替代,还向国际市场出击!
申报项目像雪片一样飞到了陈进的眼前,有效地推动了汉芯研发的节奏。2004年,陈进像变戏法般一年推出了两款芯片。“汉芯二号”向国际客户收IP专利授权费,“汉芯三号”则直接打入了IBM的系统整机方案。只不过一年时间,汉芯完成了从低端到高端市场的跃进,MP3这样的低端应用不在话下,通信、雷达、图像识别等等,均已是汉芯的目标市场。
好景不长,陈进的芯片戏法在2005年被员工识破了。汉芯项目的一位软件工程师在无意中发现,汉芯原来是由民工“磨”出来的。陈进托人从美国买来了前东家飞思卡尔的芯片和源代码,堂而皇之地贴上自主创新的logo在众人面前演示,然后利用在境外注册的壳公司,完成了所谓的“百万级订单”。
举报的那位工程师无法承受良心上的谴责。
在汉芯一号公关成功后,陈进先后申请了数十个项目和上亿的资金。申请下项目,陈进就带着员工出去游玩,游玩回来继续申请。几年过去,汉芯MP3播放器竟然还是无法更新曲库,而只能播放固定的三首歌:《沧海一声笑》、《挪威的森林》、《天冷就回家》。
举报人感叹,陈进这个“造假高手”耽误了他的青春。在2005年底,举报人向数十个相关单位寄出了举报信,并给陈进发了一封名为《你到上帝面前去忏悔吧》的邮件。但直到2006年1月,举报信在网络上大为流传后,官方才成立了调查组。
过了半年时间,上海交大最终承认,陈进高超的演示技术骗过了所有人。陈进被撤销各类官方职务,经费被追缴。至于举报人期望的“法律制裁”,校方通告并无显示。
事后,媒体调查发现,除了学历是真的,陈进伪造了一份几乎完美的简历。他没有在IBM工作,芯片设计经验也没有十年,而只是一个月。即便陈进真的在IBM工作,也学不到DSP芯片的设计经验,因为IBM根本没有这个部门。
但是陈进的美国同学对他表示了理解。他认为,陈进的问题不在于偷,而在于他没有把偷来的东西学习、消化掉。在陈进托民工“磨”芯片的时候,国内盛行的芯片设计方法是“反向设计”,也就是抄别人作业,但最终的目的,是要取人之长,做出自己的芯片。
面对汉芯赤裸裸的侵权,飞思卡尔没有出声,为了中国市场,它选择了忍耐。
失败的野心
陈进的收场干脆利落,他在摩托罗拉的前辈——方舟科技的李德磊,运气就没那么好了。
李德磊要比陈进靠谱多了,在回到中国之前,他在产学研界已经取得了不错成绩。李德磊1980年代在加拿大读书,那个时候初识倪光南。后来,李德磊成为约克大学的终身教授,之后去摩托罗拉任职芯片架构师。
李德磊在芯片大厂的职级不低,他想出了一个办法挣外快,那就是把业务外包给自己在北京成立的芯片公司。1997年初,李德磊在北京成立了百拓立克公司,专门用来承接他在摩托罗拉、日立外包的芯片设计业务。
一个用来赚取灰色关联收入的白手套公司,练就了一身本领。李德磊对他的外包公司业务相当上心,专门找来了中科院计算所的刘强博士,任职研发副总裁。刘强招了一批人马,把队伍带了起来。
过了两年,日立对李德磊的外包动作起了疑心,远在万里之外的北京公司断了粮,岌岌可危。
恰好,离开联想的倪光南,仍执着于中国自主创新芯片+操作系统。看到李德磊北京公司的班底,倪光南眼前一亮:用嵌入式CPU+Linux操作系统,切入网络计算机(NC)领域,总算找到合适的人选了。
改头换面之后,李德磊和方舟科技,被推上了神坛。
倪光南是方舟的救星。李德磊的外包公司本来不得不解散,世纪之交,经过倪光南的介绍,深圳的一位民营企业家一下子投了约两千万。随后,方舟科技在2001年4月研发出了“方舟一号”芯片。在北京市副市长的主持下,国家部委和工程院相关人士,参加了盛大的方舟发布会。
官方对方舟的期待,超过了一个民营公司所能承担的历史责任。
北京市买了几万台NC机,国务院帮忙在西部推广NC机,一时之间,方舟科技风头无两。根据IT时代周刊的调查报道,方舟一号的大放异彩,让李德磊信心满满。对于倪光南介绍来的多家中小客户,李德磊不予理睬。
资金像潮水般涌来。北京市方面,中关村软件园投了5000万,国家方面,863计划投了上千万。
但很快,两个制约条件将方舟推上了破产边缘。在重点推广NC机的单位,人们觉得NC机难用,桌面应用生态的掣肘非常明显,同时,服务器端也形成了Wintel联盟,只有一端突破也难以推进。对于用户体验如此差的NC机,一些非紧要单位尚能容忍,公安局就不行了。北京市公安专门让清华专家出了一个鉴定:NC不能用。
市场变化令人始料未及。曾参与方舟计划的梁宁后来回忆到,原来他们要打破的,是一个巨大的生态联盟,就是100家公司来做,也很难。有了芯片,有了操作系统,但是最后要做成千上万个用起来顺手的应用,区区几千万,远远不够。
2004年,方舟科技几乎要破产。李德磊决定转换航道,不干芯片研发了。
方舟科技当上了掮客,李德磊开始在中关村广为宣传他的方舟芯片“狗屎论”。长袖善舞的李德磊,一方面和美国的飞索半导体合作,帮助其在国内开拓市场,另一方面,李德磊借助政策优势,在中关村盖起了楼。
这引起了倪光南和刘强两人的不满。倪光南认为,李德磊拿着国家的钱,不去研发芯片,却来投机倒把,还嫌工资低。刘强则是看不到芯片事业的出路,股份又无着落,因此要求李德磊将原本承诺与他的股份,换成方舟芯片技术,但被拒绝。
作为一个商人,李德磊有自己的苦水。他认为,“方舟三号”1500万的科研经费,给研发人员发工资却不能超过230万,算下来一个人一个月才领两千块钱,根本留不住人。
承载着对抗Wintel使命的方舟计划,就此搁浅。想实现理想的倪光南,和想挣钱的李德磊,都没有达到自己的目的。最终,刘强凭借在方舟练就的嵌入式CPU技术,反而成就了北京君正这家上市公司。
民间小丑
来到新一个自主创新周期,中小公司成了公共事件被扒皮的主角。事件周期变得更加短促,事件的主角们,也更加孤立无援,缺乏共谋者。
2018年8月,号称国产“自研”浏览器内核的红芯浏览器,只用了一天时间,就被扒的体无完肤。有人下载了这款报国情怀满满的浏览器,发现红芯里面竟然封装了一个两年前的chrome。
原本是庆祝完成新一轮融资,春风得意马蹄疾,技术公关一时没把住嘴。现在,公关灾难让这家民营企业陷入了风波。
关于这家公司更多的负面被扒了出来:美女高管学历注水、CEO得过“史上最胆大包天奖”。诸多证据综合起来,这家公司似乎是“汉芯第二”。
面对汹汹之口,红芯CEO陈本峰显得战战兢兢。在接受媒体采访时,他表示,新一轮融资宣传策略失误,过犹不及。但是在“安全可控”上,红芯是有创新的。这个IT创业男对于自己一手创建的企业十分珍惜,并把红芯可能的死亡当成中国的一个损失。
最尴尬的地方,莫过于客户都否认用红芯的产品。当自主创新这层皮被戳破,所有的人都怕惹上一身骚。但是陈本峰对于手中的客户名单如数家珍,不依不饶:(央企客户)他们一定在用,要么是总部要么是下面的分公司。
那么,为什么大企业要用红芯的浏览器?业内人士指出,红芯的产品,能方便地监控员工办公期间的网络浏览行为,这对于很多“不放心”员工的企业来说,当然是个福音。于是红芯的采购,也成了一个刚需。
换言之,红芯的市场前景,与自主创新多少,并无关联。
风波之后,红芯改名成了云深互联,换一身马甲,依旧无恙。
比起陈本峰,刘雷要惨一些。中科院计算所的刘雷,在2020年1月中旬,为自家的“木兰”语言做宣传。原本一个基于python做的定制化开发,被吹成了完全自主创新。编程语言对于大众来说,距离比浏览器要远,但花了不到几天时间,程序员们识破了刘雷的谎言。
不同于民营企业老板,刘雷的职务身份还挂靠在中科院。“木兰”语言事件爆发之后,刘雷被降一级,并且三年内不得申请科研项目,五年内不得晋升。
一声叹息
自主创新这面旗帜,从来不是好扛的。
对于中国的科技业来说,自主创新是新时代的道路、梦想,有时候或许是必然的选择。但是,在大多数时候,凡自主创新,代价都不菲。
在芯片、软件这些高度市场化的战场上,学习曲线是漫长而陡峭的,非行政力量与企业力量一日之功可以解决。当整个环境已经适应了短平快的投资周期,把大把钱投到不见声响的硬科技,一定会出现大量的不适应的“病症”。而这些“病症”,就是层出不穷的科研成果造假,与挂羊头卖狗肉的伪自主创新。
很长时间以来,中国科技业的自主创新,在官方层面是被神化的,它被赋予了民族产业自立、保障国计民生的高尚角色。相应地,举国体制从资金、人才、市场等方面进行了全方位干预。但是2000年以来,自主创新的全方位干预式模式,与ICT战略新兴产业的发展规律,已不契合。
尤其是在芯片、操作系统、浏览器等领域,强者愈强,先入者一旦形成优势,有很大的可能自然垄断。如果只是就突破垄断而突破,却罔视市场需求,不管多少科研资金与地方财政拨款,可能最终也无法抗衡。
对于当下火热的自主创新热潮来说,汉芯、方舟以及最近发生的“事故”,足以敲响警钟。
当科研单位和政府越俎代庖,试图承担过多的企业职能的时候,自主创新或者如梦如幻,沦为闹剧,或者一地鸡毛,无人收场。
当企业试图把自主创新的高帽扣到自己头上时,也不妨再三思考,如果一家盈利性组织无法承受加冕给自己的荣誉,会面临怎样的反噬。
毕竟,当人人都为自主创新叹气,这面旗帜,最终会把扛旗的人引向歧途。
参考资料:
1、上海交大证实汉芯造假,2006,新浪科技
2、中国第一芯神话破灭,2006,IT时代周刊
3、红芯生死局:我道歉,我们改,2018,寻找中国创客